郑彦英：天青色

二十几年前的一个晴朗的春日，我在黄河南边长堤上与民间收藏界的几位朋友踏青，说起最珍贵的瓷器，一位精瘦的长者拉开领口，扯出一条红绳，绳上拴着一片大拇指头肚大小的瓷器，扯出来的那一刻，碎瓷正好对着阳光，一道光闪出来，很亮，却很柔和，他说：“这就是最珍贵的瓷器，可惜只有这一片。”

我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欣赏，发现这片瓷器虽小，但颜色温和而清丽，不禁心生欢喜，便问这是什么瓷器。

长者告诉我：“这是柴窑瓷器，世间已无一件成品，只发现几片这般大小的残片，这是其中一片。”

同行的朋友中，健壮的童淼先生和我交往多一些，他见我不忍释手，便很自然地把那片瓷接过去，对我说：“你喜欢的原因是不是因为这颜色？”

我略一沉思，便点头赞叹：“我不懂瓷器烧造，自然是被这颜色吸引住了。”

童先生告诉我：“明代谢肇淛的著作《五杂俎》卷十二记载：柴世宗时烧造，所司请其色，御批云：‘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从此便有了天青色，也有了柴窑的瓷器，虽然现存只有几片，但这是个审美标准，是个方向。”

那位长者将瓷片妥妥地放在衣内贴着胸膛的心口位置，叹口气说：“可惜柴世宗一代枭雄，30多岁时便一命呜呼，百业兴旺的大宋朝继承并发展了后周柴世宗的许多遗产，瓷器便是一种。”

说到这里，他朝童先生一伸手：“大宋的天青色，童先生有收藏。”

我大喜过望，便申请一饱眼福，童先生微微一笑，沉吟了一下，说：“刚刚有些眉目，等有了一定斩获，再请各位指教。”

我拨开春风吹到脸上的柳丝，虽然有些失望，但随即有了期待。

这一等，就是二十几年，一直到了2024年底，一个寒冷的冬日的晚上，童先生给我打电话，声音很亲切，说河南省文化产业发展基金会、河南省收藏家协会宋瓷专业委员会主办的宋代汝瓷文化艺术研讨会，请了全国的汝窑专家，到郑州举行开宝斋收藏的宋汝瓷研讨会，请我参加。

我一听就来了精神：“是研讨天青色吗？”

他在电话那端笑了：“是，不全是。”

“开宝斋是你创办的吗？”

得到确认后，我欣然前往。

在一方温暖的会议室，我见到了二十几年前和我在黄河大堤上踏青的一位朋友，见到了河南省研究宋汝瓷的几位专家，还见到了国家收藏界的泰斗，国家文物部门和古瓷器鉴定方面的权威专家，这些人我在不同的场合大多都见过，但是童先生一下子把他们都能邀请来，期间费了多少辛苦，可想而知。我就想，童先生的开宝斋必然大有所获，否则不会这样大费周折。

果然，我们在一条铺着红绒布的长桌上，看到了童先生的开宝斋的收藏，是一件一件天青色的汝瓷，有瓷枕、瓷瓶、瓷书，以瓷枕居多。在会议室柔和的灯光下，这些收藏泛着不同于在春日的天青色光芒，春阳下的天青色动人心魄，灯光下的天青色温暖人心。

我问童先生：“能摸吗？”

他笑了：“虽然过了千年，但是结实着呢，随便把玩。”

我当然不能随便把这么珍贵的东西悬空欣赏，只是在桌子上，翻来覆去地观赏，不禁感叹：这些瓷器如此久远，如此珍贵，却保存得如此完好，太不可思议了！

这些瓷器分类为：“不朽之花与丹道天书”“中医药典”“十字真言与河图洛书”“乐府诗集”。童先生介绍说：“每一个分类只拿出几个样品，随后大家去仓库看全部收藏。”

我仔细端详镶嵌在汝瓷上的不朽之花，北京的收藏家告诉我：“这不朽之花，是先做好的预制件，烧制前嵌入瓷胎，烧制好后，特色突出，虽然花团锦簇，却在不惊不艳中蕴藏灿烂。”

我欣赏着瓷器上的丹道天书，竟然一个字都不认识，想请教童先生，见他正在与一位长者侃侃而谈，便没有打扰，只好请教本省的考古专家，专家笑了：“别说你不认识，我也不认识，这就是奥妙无穷的天书。”

我恍然大悟，记得在老家陕西终南山楼观台见过，岁月茫茫，印象模糊了。想一想：古人真是智慧，把几个字堆起来，就成了一个独特的字，只有天资聪慧的极少数人，才能读懂。

我突发奇想，在手机上搜一搜，果然有了，这些字的发音和含意都有，音可能是准的，但是含义准确吗？能代表古人的全部思想寄托吗？

看了很久才看完，突然发现，这么多收藏，这么久远的珍品，为什么保存得如此完好，如果出自古墓，必然带有泥土，泥土甚至会渗入瓷器。如果是家庭或团体窖藏，也会有窑土印记，而这些瓷器，为什么完好无损，根本看不到泥土的痕迹。

难道……

我的疑问很快有了答案，来自首都的一位对古瓷器做司法鉴定的权威专家在会上做了专题演讲，他把童先生每一类收藏都用现代科学方法和最先进仪器给予了认真仔细的检测和研究，而且把瓷器上我们肉眼看不到的历史岁月的斑痕，放大了给我们看。

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禁不住想走过去和童先生握握手，但是童先生上了讲台。

童先生用温和的言语，清晰地讲述了公元982年的一场天灾，在宋朝那段寒冷阴暗的日子，作为宋朝官窑的鲁山窑场和青龙寺窑场，因为朝廷断供而无力给窑工们发薪，只好以这些珍贵的官窑瓷器顶薪，将心血和汗水都付于这些瓷器的窑工，哪能不知道这些瓷器的珍贵，便在家里以传家宝收藏。

他讲着，我听着，一搜，果然发现了宋太宗太平兴国七年（982年）的灾害，这一年灾难频仍，多达28次，其中，水灾14次、虫灾5次。

哦！收藏古董，看来必须精通历史！从而才有重要的发现，发现之后的探寻自然是秘密进行的，随后便是独自的垄断式收藏，不留给他人哪怕一件，其间的辛苦和麻烦谁人能知？ ！于是就有了二十多年的微笑和泪水相伴的时间。

又想到，二十多年里，这样珍贵的传家宝，童先生要付出多少钱财，才得以如愿？！

我走过去到童先生的夫人身边，悄悄问：“童先生把你的压箱底钱也花了吧？”

夫人点点头，向我诉苦：“看这儿，确实是琳琅满目的样子，但家里呢，不能看，一贫如洗。”

我脸上平静着，心里笑了，恍然大悟的样子。

这时候，对汝瓷有专门研究的老专家在讲述着他对这些瓷器的考证，除了讲述这些古代民间艺术品的收藏意义外，甚至讲述了他对这些瓷枕作为枕头还是脉枕的考证结论。

当大家移步准备照相的时候，我独自在灯光下欣赏着这些琳琅满目的汝瓷，不禁想起那句御批：

“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

天青色，多么美妙的意象。

作者简介

郑彦英，祖籍陕西礼泉，现居郑州，武汉大学文学学士，鲁迅文学奖得主、中国作家书画院副院长、文化部所属中国诗书画研究会副会长。历任灵宝市副市长，三门峡日报社党委书记、社长、总编，河南省文学院院长，河南省文联副主席，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出版有长篇小说《从呼吸到呻吟》《拂尘》、作品集《太阳》《在河之南》等二十余部。被搬上荧幕的电影剧本有《秦川情》等三部，电视连续剧剧本有《石瀑布》《彭雪枫将军》等六部。三十余部著作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全国社科人文科学优秀成果奖等省级以上奖项。系一级作家、河南省省管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国家有突出贡献专家。